“我是没什么。”武后淡淡一笑,“只怕……大家割舍不得吧。”
一句话说得四口全笑了。武皇后又从袖中抽出婉儿写的另一纸敕稿,这次递给了英王显,命他“这个你来念”。
“夫为人子之道,莫大于宝身全行,以显父母,厥、厥类惟……彰……”
婉儿自己知道,她写的这两稿,“慈母训子”这一版遣词造句比另一稿浅易太多了,全篇几乎就没什么典故骈俪生僻字。然而李贤读“朝堂文诰稿”琅琅而下毫无滞窒——虽然他明显越读越气——李显念这些近乎白话的句子,结结巴巴错音连篇。兄弟俩胸中才学实在相差太远了。
李显刚念过一半篇稿,李贤已经有点“掩耳不忍卒听”,从三弟手里拿过那稿纸,接着读下去。李显明显地松了口气。
“……兴亡是系,可不勉欤。母敕。”
这一纸读完,皇帝仍然没立刻表态,只转向第三子,温和地责备他:
“佛光,你只比你二哥小两岁,也一般的读书学文,你自己说说,怎么就能差这么多……”
李显倒是有一点好处,不犟嘴也不赌气,嘿嘿惭笑着听父亲训斥自己,偶尔摸着头认错服罪。李贤在旁边也替弟弟说情“怪儿子没留意过三弟学业,以后多带着他一起读书”,皇帝本也没怎么动气,父子三个说着话,看上去温馨和睦。
这种场合……武皇后象个外人。
婉儿安静注视虽坐在床边,却如置身事外般神思恍惚的天后。她衣饰端庄,玉容平静,眉梢眼角透出一丝寂寥。李氏父子之间的对话热闹而融洽,没有她能插上嘴的地方。
“好吧。”皇帝最终做出决断,“就用这一稿吧,不必明发朝堂了,何苦呢……无量奴也不容易,身子又不好,独个留在旧京监国理政。办事出错,改了就是……对了,再添几笔,叫他身子略好些,就赶紧上路来东都。离他完婚成礼的日子,也不剩几天了……”
这日天黑后,婉儿被女官头一回领到了自己的宿处——离内书省很近一个小阁室,没有窗户,以屏风帷幕分隔出来的。室内只有一床,一箱,一案,一个可以放书卷纸张的架子,但这小室居然只归婉儿自己寝处,不必与其他女官共住。
她猜度着,这算很优待了吧……似乎其它侍书女官全都住在另一大间卧室里睡通铺。她们的宿处通过一排长长的廊屋,与内书省相连,廊屋里万签插架汗牛弃栋,女官们说那是“天后藏书楼”。
婉儿乍一见这浩繁书帙,眼睛都直了,浑身发起抖来。
自懂人事至今,她唯一的乐趣只有听母亲教书训文,自己偶尔能摸到几卷新书捧读,就恨不得藏到谁都找不到她的地缝里去,沉浸到书里直至地老天荒。此时忽然有这么多书籍能供她任意阅读……
不,她还不能任意读书。她还有一篇大文章要写,写得天后满意了,才能给母亲寄一封家书。
但是天后也没限定完稿时间……要不然,今晚先读书休息一夜?找一卷字少的,争取睡着之前读完?
婉儿恋恋不舍地穿行在书架之间,手举蜡烛,拈起悬签一个一个细看,只觉这卷也想读,那卷也舍不得放下。忽见一排悬签上写着《太宗实录》诸卷,这是贞观中后期的史志,是婉儿抄写过的《高祖实录》《今上实录》后续,她好奇已久了。
拿起一卷实录,她盘膝坐地,放下蜡烛,揭开书秩抽出纸卷,靠在书架上借着烛光阅读。不知怎么回事,越读纸上字迹越摇晃倾斜,最后陷入了长长的黑暗当中。
“……这里有个人?哎?还活着吗?”
有人在推晃婉儿,清脆娇嫩的语声也钻进她耳中。婉儿一惊而醒,坐起身来,只觉亮光炫目,伸手遮挡揉眼。
“活着活着!阿裴,大嫂子,快来看,有个婢子睡在阿娘的藏书楼里呢!”
婉儿适应了一些,移开手,只见面前蹲了一个十岁上下的女童,头绾三角髻,衣饰华贵,神情活泼灵动。紧接着,她身后又出现一个身型高大瘦削的女子,衣饰也不似婢妾,口中劝道:
“我说别往这里跑,这是天后处置政务的地方,不是给你小孩子家捉迷藏玩的……没什么事,跟我走吧。”
这女子明明看到了婉儿,目光在婉儿的宫婢装束、手中书卷、地上融蜡间打个转,什么都没说,象是要装作没看见,只催促女童快走。
婉儿忽然明白自己已犯下大错——她读着书睡着了,烛火很容易延烧开来,把藏书楼付之一炬,甚至波及整座宫殿和二圣人身安全……
一念至此,她浑身都吓软了。那高瘦女子牵住女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