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年,池水湮塞,荒草没径,高低起伏障碍甚多,不是那等一望无垠的平坦原野。王充在此布下的战阵,也不容易一眼看透虚实。先帝率精骑冲来,双方一通混战,尘烟涨天,更难辨清。先帝打马跑过一段湖岸长堤时……”
他举目顾盼,手指湖水对岸:
“敏之猜测,或许就是那一段长堤。隋炀帝在西苑里挖掘大海池,中间堆有‘蓬莱’、‘方丈’、‘瀛洲’三座岛屿,岛上皆建宫殿。海池之北,有长渠曰‘龙鳞渠’,串起十六座宫院。诸公请看,海池、三岛、长渠仍在。先帝当年自北向南冲锋而下,那么他当是冲过了海池北岸的堤坝,纵马跑进海池——与身边卫士失散,追随在后的,只有猛将丘行恭一人。”
“先帝冲进海池里了?”年纪最幼的皇子冀王旭轮惊问,“那岂不是要掉进水里?连人带马全淹死?”
冀王李旭轮才十二岁,天真韶秀,一直娇养宫中,今年刚出阁排班位。他评价自己的祖父如此口没遮拦,在场人全笑了,天皇笑骂:“旭轮你怎么说话呢!没点规矩!当年你皇祖要象你说的,那还能有你?”
敏之也笑道:“冀王勿忧。杨广无道,身死国灭之后,西苑乏人管护,只怕海池水也干了。青城宫之战是在初春,一冬冻乏,就池中还有水,也不会太多。先帝冲过堤岸,或是踏入了刚解冻的淤泥里,‘飒露紫’奔跑不快,战场上又是乱箭飞舞,坐骑不幸被流矢射中胸颈,先帝……落马。”
“落马”两个字一出,皇帝明显地脸色一沉,敏之也适时住口。
千军万马腾踏奔驰的战场上,“落马”可绝对不是什么吉兆。在场人都明知当年的小秦王安然无恙——离熬成“先帝”还有好多好多年呢——四下里一时仍然鸦雀无声。
“所以说,先帝创业艰难哪。”打破寂静的是步障后面的天后,“与卫士失散,坐骑又中箭落马,真是惊险万状。”
敏之忙接话笑道:“这就是丘行恭将军大展忠勇的时候了。先帝身边护卫,只剩他一人,他先将近处追兵全射倒刺死,又下马将自己坐骑献给先帝,为‘飒露紫’拔出胸口箭枝,执长刀在先帝马前护卫导行,大喝连斩数人,突出敌阵回归本军。”
“好险。”小冀王拍了拍胸脯,“先帝是福大命大造化大,回去得好好上香拜佛还愿吧。”
“先帝哪里有那个闲功夫!”他二哥笑起来。敏之也笑道:“那一战还没结束呢!先帝回归本阵之后,也顾不上伤痛疲劳,挥军复战。两军反复胶着厮杀,你进我退,自晨至午聚而复散,双方都是咬牙硬拼……所以说,伪郑王充实力不差,已经坐困挨打大半年,实战仍然如此顽强。最后终是硬拼不过,王充鸣金收兵,撤回洛阳城。先帝又挥兵猛追至城门拦截,斩俘七八千,予郑军重创。从此之后,王充再无力出城反击野战,只能困守孤城了。”
“那……飒露紫呢?”冀王关心地问,“它后来养好伤了没有?”
敏之摇摇头:“飒露紫胸口中箭,两军激战当中,应该没能活过来。”
除少年冀王之外的在场所有人,都是知道那情形的。一时无人说话,人们的眼睛都望向面前开阔明净的大海池。碧玉般的池水中,依然耸立着三座绿树葱茏的仙岛,数只龙舟小船在水面摇荡漂浮的,上百水禽异羽毛投颈潜泳,岸边如烟柳堤枝梢拂波……
堤岸下,忽然传来清嘶与马蹄声。
天皇骤然回首,脸上变色。只见一个形貌威武的汉子幞头戎衣,腰挎胡禄,手中牵着一匹全身深红色的骏马,自堤岸之下缓步行来。
“丘行恭将军?”
人群里几位年纪较大的朝臣,有人失声喊出来,还有人“丘将军”“丘将军”地低呼议论。敏之叫人翻查过籍档,知道救护秦王及“飒露紫”的猛将丘行恭十分长寿,十年前才去世,享寿八十岁。他生前任右武侯大将军,守卫宫阙,所以有老臣与他相熟毫不奇怪。
不奇怪?
牵着骏马缓缓行来的武将,年纪也就四十来岁,有点胡人相,鼻子又高又尖,唇上虬须、颔下短髯都生得浓密。他未戴兜兕,头上只裹了幞巾软帽,外着立领战袍,下摆内露出甲裙,腰带上右挂胡禄,左佩弓刀,形象装扮与昭陵人众描述过的六骏石碑上的丘行恭一模一样。
他手中牵着的战马,也是象“飒露紫”一般的深栗红色,雄健壮伟,鞍辔华贵,一眼望过去,确实当得“紫燕超跃,骨腾神骏,气詟三川,威凌八阵”的赞语。
一人一马,从石屏上消失之后,魂灵回到旧战场投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