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御道。
按惯例,天子皇后巡幸东都,留太子在京监国,太子兄弟均亲送父母至驿叩别。史元真方才看到囚车里的狄仁杰,回御辇那边,悄悄告知了雍王贤,李贤又瞅机会悄声告知太子,却被眼尖的武皇后看到了。
皇后与天子同辇而行,问一声“你兄弟俩交头接耳说什么呢”,又引起皇帝的注意。太子不敢欺瞒父母,只得照实回:“那个私藏海东逃将的狄仁杰被押回京了,就在前面道旁”。
“私藏海东逃将的狄仁杰?”狄仁杰苦笑着摸摸后颈。这颗脑袋恐怕在那里呆不长了。
“东宫有苦衷,狄公见谅。”史元真叹口气,“自从周国公拿住狄公,指控你包庇私放逃将的牒报上奏宫中,太子和雍王一直都很关注。雍王特意叫我留意刑部大理寺消息,一旦狄公被押回,立刻禀报他。这也是怕……”
“怕”后面的话,这条粗豪汉子咽了回去。狄仁杰心下忖度,应该是说武家在京中势力太大,怕他们悄没声在狱中黑了自己,或者威胁自己做出对东宫不利的口供。
由驷马拉动的御辂,停在禁卫军执戟扬麾的重重护拥之中。车上水晶帘卷起,皇帝倚着隐囊屈膝斜坐,神色淡漠。他身后车厢内,武皇后用一柄团扇半掩玉容,却没能掩住唇边笑意。
狄仁杰下马趋前,伏地行礼再拜,恍惚想起上次面君时,他好象对武皇后说了不少难听话……换成他此刻坐在御辇上,瞧着下头这倔强臣子的狼狈像,只怕也会幸灾乐祸。
皇帝倒还语气温和,命他平身回话,又问他在昭陵、豳州、长武一带的经历,特别质询:“卿为何串通私放海东逃将梁某?”
狄仁杰回话之前,忍不住先瞄一眼侍立在辇边的太子和雍王兄弟。
这还是他头一回面见皇太子李弘,但确定身份并不困难。兄弟俩都身穿紫袍常服,做兄长的还比弟弟矮了半头,瘦削纤弱,容貌也俊秀,却不是李贤、武敏之这种顾盼风流的美男子一类。
李弘的脸庞太过苍白无血色,于是映衬得眉睫格外乌黑深邃,脸上总有种恒定凝远的神气。他应该只比二弟大一两岁,举止仪态却比李贤成熟很多,几乎象是表兄武敏之的同龄人。
皇帝的问话,狄仁杰不难回答。事实上从长武被押回昭陵的路上,他就打好了腹稿,在陵署停留期间也写完辩状,解释自己“包庇纵容背军逃将”“私放掘陵贼孙浪”等罪名,连带对西北马政弊端、索七娘等牧场主困境的描述,一并都写进牒状里了。那卷文书交由官驿上送,应该早他一步到京,他不知道最终是落进了谁手里,有没有给皇帝过目。
他的经历太复杂,涉及事务也多,仓促之间,不可能一一向天子口头详禀。此刻他心头盘旋不去、最想告知当今皇帝的,也不是那些事。
怀中硬物仍在,那一夜他的所见所闻也还历历在目……甚至眼下这突如其来的面圣,应该也是太宗皇帝的感应灵召所至?
“臣罪万死。”
狄仁杰叩首回话,简要几句说明自己行程,随即抖着手掏出布包裹,双手呈过头顶:
“臣回京路上,待罪昭陵,中夜忽然惊醒,见先帝投影户外。先帝留此物与臣,命臣择机进献。今日路叩圣驾,全在臣预料之外,亦不知是否为先帝安排,臣不敢违旨罔上……”
那洒破了夜幕的银白月光,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。
他被耳边呼唤自己名字的低沉声音惊醒,睁眼只见押送看守都睡熟了,卧房门扇洞开,月光如水银泻地。\d¨a?s_h,e+n^k?s′.*c^o_m+一个人影自外投射到屋内地面上,头戴形状略古怪的冠帽,缓缓转头,浑厚的叹息声沉潜入室,萦绕不绝。
狄仁杰吓得呆了,全身僵硬动弹不得。他觉得那人影有几分眼熟,后来反复推想,才记起那奇怪冠帽在北司马院大殿上供奉的《太宗文皇帝写真图》上看过,正是先帝太宗所戴的“翼善冠”。
“给雉奴……雉奴……雉奴……雉奴……”
声音低沉嘶哑、含混不清,绝不象发自活人之口,反而象从狄仁杰自己的胸喉之间挤出来的。他瞠视着门口地面上转动的黑影,也不知过了多久,才找回身体和气力,踉踉跄跄扑腾过去。但还没到门口,人影倏地消失了。
他出门四望,月色里花木婆娑,看不到什么人。一低头间,门槛外便放着这个比拳头略大的布包。
手上一轻,狄仁杰抬头,见是雍王贤过来取走了布包。年轻的皇子相当谨慎,走到离车辇还有两步距离之外,在父母的目光注视下,自己一层层揭开包布,直到一片灿烂光辉照亮他双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