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附近转圈,婉儿则俯身盯着帅纛堆垒细看,忽然发现了什么:
“你们看,这块石砖上头刻了个字。”
“什么字?两个男人都凑过来,“秦王的秦?李?”
婉儿拨开上面几块碎石,石隙里果然露出一个笔划极其复杂的字。阿浪竟不认得:“这字念啥?什么意思?”
“这是‘灞’字,绕长安的八水之一,‘灞桥送别’听过吧……”
婉儿说着,三人一起动手,将帅纛堆垒上这字附近的石块碎砖都拿开细瞧。阿浪手上不停,嘴也没停:
“应该是石匠或者砖窑匠的刻名,或者贡送物产地名,这种昭陵也有。各地官工匠的规矩,都要在造物上勒刻人名或地名、窑坊名,为了日后追责,用来监督工匠做活不准偷工减料……”
但石砖这种建材物料,大都是成批制作,如果要勒刻工名,那每一批物料中的每一件上都该刻字,或者十件里勒刻五六件,才容易监督追责。他们搬看了十几块,没再看到有刻字痕迹。
刻着“灞”字的,是一块成色新近的青砖面,与埋没它的碎石区别差异很大。砖面平坦纹理细腻,质地也较为坚固,否则刻不了笔划那么繁复的字。婉儿伏下来左瞧右看:
“这个字复杂难写,不象工匠名——即使工匠能有如此繁难的学名,他们也不会刻在砖上,用个笔划少的同音字代替可轻松多了——估计是地名,跟灞水有关吧。”
“长安城东的那条河吗?我听人说过‘灞桥折柳’什么的。”阿浪双手抠住砖缘撼动着,“和泥烧砖需要用水,砖窑建在河边是方便。可灞水离此地老远,翻山越岭运砖过来,不值当啊。长武这边水土也能烧砖,何必……唔?”
他手下松动,石堆里的青砖嵌得并不太紧,看样子能完整挖出来。梁忠君警告他:“你别生拉硬扯,小心弄碎了。”
三人慢慢清理堆垒,拆散了快一半,才把这条长方青砖完整取出。手指一摸,婉儿就知道这砖有异,青砖朝下的一面凹凸起伏明显。
阿浪把它翻过来,看到砖背中间隆起,虽有大量泥土粘覆,仍能瞧出隐约有走兽的形状。
三人强按捺着激动,都抓一把杂草作擦帚,快速抠拨掉青砖背面的泥土。
一匹奋鬃扬蹄、凌空飞驰的骏马,浮现在砖上。
整体来说,砖背当中凹下去一块长方区域,那雕刻细致的奔马是从这长方区域里浮凸出来。长方区域的左上角,又缺失了一小块正方,上面隐隐有刻字。阿浪倒水冲洗,婉儿几乎把鼻尖顶在砖上,眯眼看了好一阵,才轻声读出那些蝇头小字:
“倚天长剑,追风骏足,耸辔平陇,回鞍定蜀”
“所以……”阿浪看看小宫婢和逃将,再看看自己手中双掌托起来的青砖,“这是那匹‘白蹄乌’石屏下的崽子?”
婉儿“噗”一声笑出来,马上又以手背掩口,神情恢复严肃。梁忠君则毫无笑意。他本来就跪坐在地,此刻向后略退,恭恭敬敬地向石马砖拜下去。
也就等于向托着马砖的阿浪拜了下去。
年轻工匠不大自在,求助似的望向婉儿。婉儿轻声道:“小妹并没亲眼看过昭陵上那具‘白蹄乌’石屏,我等三人中,好象只有孙阿兄你见过。你觉得……象吗?”
“很象。”阿浪老老实实点头,又把手中青砖翻过去,细看砖面上的“灞”字,“原来北司马院那石屏,我没仔细看过光面,不记得有没有这个字。雕马面是细细观摩过的,还趁人不注意上手摸了一遍,确实和这个……很象。连题字都一样。”
又注目片刻,他把马砖放到地面,也对着叩拜下去。
和梁忠君那五体投地、毫无怀疑的死忠式拜姿不同,阿浪的身体动作仍然有着犹豫不确定,也显得轻灵敏捷很多,与其说是致敬,更象伏地沉思。
婉儿没有动,跪坐在原地瞧着面前一块石砖、两个男子,又转头望向高墌岗下的辽阔荒原、连绵山峦。烈日烧灼天地,白光倾泻流散,她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晃动,一切都那么不真实。
“六骏回到了魂魄转生之地……”
然后石屏缩小,化为了雕砖,以便让找寻到的人能够携带回去?
不管是不是,雕马砖忽然出现在先帝驻军大营旧址,无疑是重要的灵兆。只要能拿到手里,献给武敏之,就算立下大功。
上官婉儿的手,无意识移向腰后小刀子和革囊。革囊里有一包药,正是那晚领受机密任务时,从武敏之手中拿到的。一会儿在此生火煮羹,只要往阿浪和梁忠君的吃食里洒一些……
她踌躇难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