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笑。
狄仁杰进京之前,也听恩师谈论过这位冀王府文学、内阁供奉、九仙阁阁主,说是皇帝极为宠信的一个术士。似是感知到狄仁杰在凝视他,明崇俨在马上转过眸子回望,黑瞳仁极大而深不可测,几乎没有眼白。二人目光一碰,狄仁杰心下一震,当即觉得他将自己里里外外都看穿了,很不舒服。
瞧着那表兄弟俩剑拔弩张,一派仙风道骨的明崇俨淡然一笑,并不插手。狄仁杰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来:
“敢问大王,梁人刘昭注《后汉书》纪十卷、列传八十卷、志三十卷,史迹详明,评誉亦佳。今坊间后汉史籍也有多部,大王为何独青目于《后汉书》?”
“唉,狄公也熟悉后汉史籍啊?对了,难怪,怀英公是正经科考出身,不象我等全靠祖父辈荫蔽,不学无术还自命不凡……”
李贤到底还是没忍住,先又喷武敏之一句,才扯着狄仁杰,大讲特讲他的《后汉书》。此后一路上,这差使就成了狄仁杰专奉。
昭陵在长安西北约一百五十里处,如果驿道干燥平坦的话,依着李贤的脾气,“一路换马不换人加急飞驰”,跑一天也就到了——为自己一身老骨头着想,狄仁杰忽觉下雨也不错。
如今道路太过泥泞难行,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中又有宫内女官,坐车走得慢,带着巡陵使名头的李贤再怎么心急,黄昏也只赶到了泾阳县。在官驿停宿,当夜便听雨声又响,第二天整日没停。
一行人在泥水路上冒雨颠簸,傍晚仍未到昭陵陵园。天色愈发阴暗,亲自前去探路的雍王卫队长史元真回报:
“二郎,昭陵陵园申末已闭,那边行军法,夜禁很严,今晚没法进园了。只能在路边官驿再停留一夜,明日天亮后,昭陵令姬某来迎接敕使。”
“这里还有官驿?”李贤都不知道,“专为来谒陵的官员建的?”
“是……是设在……宝国寺。”
狄仁杰不明白史元真回话时为什么吞吞吐吐,很勉强难堪的模样,只听李贤倒吸一口气,脸色立刻沉下来。
旁边传来一声轻笑。武敏之别过头去,肩膀微微耸动,象在忍着什么。李贤的脸色更差,但这时候已经没别的选择,他只能带着一大队人马继续前行数里,进入官道旁边那座轩敞宏达的寺院住宿。
狄仁杰心中存着的疑问,到临睡前才解开。
寺驿里人多房少,他被分配今夜与史元真同房。这位带着四品将军散官的卫队长年纪并不甚老,只是长了一脸大胡子,显得成熟稳重。他在寺驿里一直忙着安排宿卫,到夜深人静才持烛进房。见狄仁杰盘膝坐在炕上,就着油灯光亮奋笔疾书,便开口问:“狄公还没安歇?”
“史队长稍待片刻,这就完事。¨5′0′2_t¨x^t\.,c\o·m/”狄仁杰向他笑笑。
“不急不急。”史元真扫一眼摊在炕案上的纸张,“是大理寺的公文?”
“是。出京前几日,狄某提审讯问了昭陵伐柏一案的所有案犯,这是当时的笔录,还没来得及整理完毕……”
“哦,是这个案子啊。”史元真肃然,立在炕下想了想,说声“狄公请自便”,转身又出门去了。狄仁杰也没在意,低头把手头这一卷写完,门帘又掀开,夹杂着浓烈雨水味的冷气扑入房内:
“怀英公还在忙公事?真辛苦了,何必这么操切?”
狄仁杰一怔,忙下炕行礼唤“大王”。这雍王贤的精神头也太好了,折腾两天还不累,又夜访他和史元真的宿处……还是冒雨来的。听窗外动静,夜雨声越来越响亮了。
洗沐更衣后的年轻皇子,灯光下气色甚佳。他随随便便地往炕头上一坐,开口询问狄仁杰审讯权善才等人的结果。狄仁杰老实回答,却心知李贤并不是为此而来。
昭陵伐柏案早闹得朝野皆知,不是什么机密,李贤要问这个,路上有大把时间,何苦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?还让史元真在房门外立守着,确保没人偷听他俩密谈……只怕今夜让史元真和狄仁杰同房,也是早就安排好的。
“……所以,权善才范怀义命卫士砍伐陵上柏树,就是为了修补殿屋?”李贤皱眉,“怕房子塌了,一时情急,考虑不周,犯下这杀头的罪?”
“依照《永徽律疏》,不是杀头的罪名。”狄仁杰习惯地纠正,“今年春夏雨水太大,献殿下宫都有多间屋宇梁柱腐蚀。危房易倒,塌了寝宫大殿,陵署和卫队都有罪。陵署两三个月前就上奏报修了,京中有司反应迟缓,木料至今没运到昭陵,陵上只好自己先想办法撑一撑……大王,这真是情有可原,罪不至死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