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裴景深是世家公子,而他只是个庶民百姓。可裴景深待他亲厚礼让,从不因他的家世而另生目光。二人一同读书论文,于同一年双双中举。
而后的几年,结识了同是燕京人的程绍礼。程家那时更是朝廷勋贵,风光一时,如日中天。
他认为,程绍礼一贯看不起他。不知为何,裴景深也开始与他所求不同,渐行渐远。
为此,他拼命勤读,只为一朝高中,能跟随追逐前方脚步。
可他所有的刻苦,都被裴景深的一封信化为一纸空谈。
他怎能不恨,他不止一次怒叹——
他们生来便富贵无忧,我却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去填补粉饰这个漏洞。他们生来就惊才卓逸,我却要用无数个夜以继日的勤勉来追赶他们的脚步。
可无论他如何挣扎,也还是如杂草中的蝼蚁,惹人看不起。
世间孱弱卑微之人从来就只像个哗众取宠的丑物,作出任何不甘的反抗都只是博人一笑罢了。
他们甚至可以毫不在意地践踏他最弥足珍贵的一切,看着他挣扎沈浮丶坐困愁城之态,背地里定是随意指点丶肆意取笑。
所以他要杀了看不起他的人。
你看不起我,可我还活着,你却已经死了。
程绍礼怒恨交加:“我们之间,从未有人看不起你,是你自己首先就看不起你自己。人一旦先对自己轻贱,便会觉得周围都是成见。”
赵远山注视着他翕动的嘴唇,忽觉眼底有什么逐渐模糊。
他从小到大,怕极了穷日子。
荣华富贵与虚无缥缈的道义放在一处,根本不值一提。
因此,他费尽心思也要往上爬。
李家一朝得势,他便去恭维李家。先帝以雷霆手段夺回巍巍皇权,他便去迎合先帝,替他揭发铲除李党馀孽。褚家权势滔天,他立刻跻身后党之臣。
从来没有什么比高高在上的权势富贵更重要。
“没有人看不起你。”
程绍礼摇首,一字一顿:“我与正玉,曾待你一如至交。”
赵远山目露猩红,“那他为何一封密信递给李望,让我名落孙山。哪怕我如今官居二品,也一辈子都抹不清乙科出身的污点!”
这是他一生最记恨之事。这件事将他与裴景深之间所有的情谊一举击得粉碎。
“你本就未及甲科,何来乙科于你而言是污名之说?”
程绍礼冷眼看他,将困扰他这么多年的心魔彻底拉出枷锁中,让其站于光影下,露出他所不知道的一面。
“你胡说!”赵远山发丝垂落,癫狂怒指,“我是甲科进士,是你唆使裴景深,让他串通李望,将我从金榜之上除名,让我一辈子都是个乙科出身!”
“你疯魔了这么多年,如今还不明白吗?!”
程绍礼道:“他若真做了那种事,为何还能让你待在明开府为官?他是一甲榜眼,以他之才,合该入翰林院为官,但他却与你一同入了明开府,做了一个小小经历。”
他步步遥想:“当年宣帝宠爱徐皇后,你的祖父赵宪任礼部员外郎,曾于朝堂之上劝诫宣帝,若纵容外戚,必定误国。宣帝大怒,将你的祖父贬为庶人,从此你赵家一落千丈,一夜之间从官宦世家变为市井庶民。”
赵远山从不愿旁人过多提及他祖父之事。
他以为此事是莫大的耻辱。
今日程绍礼主动在他耳畔提及,他怫然不悦,恨意四起。
不等他出言,程绍礼又道:“当年李后一族掌权,因你祖父死谏宣帝打压外戚一事,对你也格外迁怒。李望本还欲划了你的名,驱逐你出京,让你终身不覆考。”
“而那一封信,是正玉写给李望,为你求官的。”他字句热切深痛。
裴景深的妻子李苁柔乃是李家一脉旁支。看在李太后故去的姨母的面子上,李望留下赵远山在明开府当了个小小的书吏。
寻常的乙科出身的士子大多数都能留在官衙做个书吏。而赵远山这个弥足珍贵的机会,是裴景深冒着得罪李家的风险替他求来的。
当年李家势大如山,谁得罪了他们,这辈子也妄想能仕途高升。
“你想利用我扳倒褚家,如今才在此颠倒黑白!”赵远山自是不信,他深信了几十年的事,怎么可能会倾覆他心中所想,“你丶裴景深,你们鄙夷我丶嘲讽我,是你们陷害我。”
分明就是裴景深勾结李望,将他从榜上除名,让他十馀年的耕读都沦为笑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