场上显得格格不入。她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大碗,碗口还冒着微弱的热气,一股混合着草药和粮食清香的温热气息,在这片浓烈的血腥与硝烟中,突兀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她挤到白宸面前,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担忧和急切,双手将粗陶碗高高举起,碗里的粥是浓稠的粟米混着碎肉和野菜,上面还飘着几点油星。“从昨儿半夜熬到现在,撇了九道浮沫,加了老参须子和防风草,最是暖胃提气!您这一天一夜水米未进,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!”
浓郁的食物香气钻入鼻腔。白宸的目光落在粗陶碗里那浓稠的粥上,撇得干干净净的粥面映出他沾染血污的脸。舌尖本能地微微颤动,如同最精密的仪器,瞬间捕捉到粥里至少混杂了七种不同的药材气息,其中三味是中和常见战场剧毒的配伍,还有两味提神吊气的猛药,剂量精准得可怕。他抬起眼,朱嬷嬷浑浊的眼中只有纯粹的担忧。他沉默地接过粗陶碗,碗壁传来的温热驱散了一丝指尖的寒意。他没有立刻喝,只是用碗里粗糙的木勺搅动了一下,热气蒸腾,模糊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。
“世子…”朱嬷嬷见他不动,又焦急地唤了一声,围裙上浓重的豆豉味混合着药粥的热气,固执地弥漫在白宸周围。
“嬷嬷辛苦了。”白宸终于开口,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。他舀起一勺粥,送入口中。温热的米粥滑入食道,带着药材特有的微苦回甘,一股暖意缓缓在冰冷的胃里扩散开。他几口便将一碗粥喝尽,将空碗递还给朱嬷嬷。粗粝的碗底在他掌心留下短暂的温热印记。
朱嬷嬷接过空碗,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,还想说什么,却被眼前骤然变化的氛围惊得咽了回去。
只见钟离佝偻的身影,如同从校场角落最深的阴影里生长出来,拖着一个沉重的、裹着油布的东西,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校场中央。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,将那东西拖到白宸面前时,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喘息。他沉默地解开油布。
油布滑落,露出了里面的东西——并非预想中的兵器或珍宝,而是一个结构异常复杂、透着古拙沉重气息的木匣。匣体呈深沉的紫檀色,表面没有任何繁复雕饰,只有无数道纵横交错、如同星辰轨迹般深邃玄奥的榫卯接缝,在残阳的血色余晖下,散发着幽幽的光泽。木料本身带着悠远的沉静香气,隐隐压过了血腥。正是那传说中的九转玲珑匣!
而在木匣旁边,还有一块被擦拭干净的、形状不甚规则、却透着温润内蕴之光的巨大金印!印纽是古朴的盘龙,印底虽被刻意磨平,但残留的朱砂痕迹和磨损的边角,无声诉说着它曾掌握过的、足以号令天下的威权——前朝的传国金印!
钟离佝偻着背,浑浊的老眼望向白宸,又缓缓扫过那紫檀木匣和磨平的金印,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“嗬嗬”声。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,指向木匣上几处关键的榫卯节点,又点了点那块传国金印。那意思再明白不过——以这蕴含天地至理的机关奇匣为体,将这象征着天命皇权的金印为核,重铸社稷神器!
一股无形的、足以让人窒息的肃穆感,瞬间笼罩了整个血腥的校场。所有残存将士的目光,都死死钉在了那紫檀木匣和传国金印之上!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。
崔璃冷冽的眸子瞬间锁定了九转玲珑匣上那精妙绝伦的榫卯结构,那是墨家机关术失传已久的“星罗密锁”!她缠着绷带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,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复杂咬合结构中蕴含的冰冷韵律。萧明凰染着丹蔻的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空了一粒的金瓜子囊,目光落在传国金印那磨平的印底上,唇角的笑意变得深邃难明。燕无霜赤红的眸子扫过那沉重的木匣和金印,眉头下意识地拧紧,仿佛看到了无形的枷锁,靴底不自觉地碾了碾地面。
白宸的目光,如同实质的刀锋,缓缓扫过眼前沉默而压抑的人群。一张张沾满血污、疲惫不堪却燃烧着火焰的脸。他看到了豁口处旅帅临死前圆瞪的双眼,看到了被链锤砸碎的年轻士兵,看到了重甲战马冲阵时踏碎的骸骨,也看到了朱嬷嬷那碗撇了九道浮沫的药粥。
他缓缓抬起右手。掌心的旧伤在寒风刺激下传来清晰的刺痛,模糊的掌纹下,仿佛还残留着那枚刻下城墙缺口的金瓜子的冰冷触感。他的声音不高,却如同沉雷滚过寂静的校场,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:
“高坐庙堂者,以万民为薪,烹煮己身权欲,膏腴遍地,白骨成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