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别人对先帝出言不敬。他心里正烦着,于是笑嘻嘻挑衅:
“怎么了,梁参军?阿浪说得不对么?”
“不对。”梁忠君冷着脸丢两个字。
“怎么不对了?你给指正指正?”
逃将只给他一个白眼,扭过脸去,一副“懒得搭理你小子”模样。坐在两个男人中间的上官婉儿略显尴尬,扯扯梁忠君衣袖:
“阿兄,小妹也想听听,你就不吝赐教吧。”
梁忠君对婉儿温和耐心得多,毕竟他是被小宫婢冒奇险救出狱的。听她这么说,便指点着眼前地势道:
“妹子你往西北看,浅水原那一边的山岗上,也有个跟这里类似的城垒,叫‘折墌’的,是第二次唐薛之战时,薛家大营的驻军地。之前你不是也讲过吗,那边的泾州城一直由刘感为我大唐坚守着,薛家打不下来,就在泾州附近的折墌驻军威胁。先帝率军迎击至此,既没有打进泾州城驻留协防,也没往西北上去攻打敌军的折墌大营,而是驻军在这高墌地界,两营隔着浅水原遥遥对峙。你猜这是为啥?”
“先帝领兵打仗,习惯是先稳守,等着对方粮尽退兵,再猛烈追击取胜,几乎都是这样吧?”婉儿答。
“不错,可这习惯,却是从攻灭薛家之后,才养成的。”梁忠君点头,“攻城伤亡太大,知兵者不到迫不得已,都不愿出此下策。所以薛军虽对这一带的泾州、宜禄、灵台等州县郡城垂涎已久,却不敢轻易攻打。我军亦不去猛攻折墌城,也不能缩回已方坚城里不动、任凭薛家的精骑在野外纵横来去、烧杀抢掠。”
他说得兴起,拉着婉儿站起来,指点脚下地形:
“妹子你瞧,泾水河谷在这一带曲折弯转,近似‘之’字形。薛家占领的折墌城,位于泾河北岸,便如‘之’字头上那一点。而先帝选择驻营的这个高墌堡垒,正位于‘之’字的笔画第一转折处。大军驻扎这里,防守严密,出兵也灵活便捷无顾虑。高墌与泾州、宜禄、灵台等附近城池连成了一张纵深网,遮护住泾水南岸这一大片桑麻谷地、繁密村落,使得薛军过河来攻击抢劫非常困难。更重要的是,高墌大营卡住了泾水河谷转向南下的入口,保证关中运来的粮草,可安全走水路北运到军营,将泾河变成舟车不绝的‘粮道’。先帝两次率军前来迎战,都选定此地驻军建营,岂是偶然?”
一大段话滔滔不绝,显然是他此前深思熟虑过的,绝非临时现想。阿浪跟在后头边看边听,觉得这逃将此前来这一带踏勘时,可能就思考了许多,但当时没人可与交谈。这时候有人愿听,他就憋不住一肚子话了。
“妹子你再瞧瞧高墌本身的地势,东边就是泾水,上下道路畅通,取水运粮都便宜,几万大军吃喝不愁,军心稳定。浅水原战场就在眼下,肉眼可见,打起来两军形势一目了然,什么时候该增兵了,该突击决战了,都不用依靠探报,能当机立断。打起仗来,这有多关键呐……先帝是天纵的英明,决策布局之周全深远,哪里是朝堂上那些书生能窥测的!”
梁忠君这是连狄仁杰一并骂上了。阿浪肚内暗暗好笑,问道:“所以梁兄你的意思是,先帝选这里驻营,就证明他老人家——”
“摆出的是稳妥防御的堂堂之阵,根本不是什么剑走偏锋、急进突击的布局。”
“那他‘得病’之前,在这地方防御了多久没动?”阿浪的话里还是带点讽刺。
“一个月,深沟高垒,不理会薛家那小霸王万人敌天天挑战。”回答他的是熟悉史籍的上官婉儿。
阿浪这下不说话了。他这样对战争一窍不通的平头百姓,大致也明白几万军队稳守一个月并不轻松,至少粮草消耗就很大。
“先帝稳守了一个月,且已经定计继续固守。要知道陇上粮草贫乏,薛家的粮道也更长,后方就是突厥人和西域小国,变乱频繁老巢不稳。薛家骑兵厉害,更希望速战速胜早点打完……要是先帝真的没得病,他没理由突然变更决策、抛弃这精心筹划修建的稳守防线,急着移营下山去攻击薛家骑兵,以已之短就敌之长。唉……只可惜接手军务的副将不能领会先帝一番苦心……”
“当时殷开山、刘文静以为太宗是小瞧他们的指挥谋略。二人都是高祖皇帝帐下的老臣宿将,先帝当年刚满二十岁,初出茅庐,以皇子身份领兵,压不服老将,也不是奇事。”婉儿点头,又向阿浪一笑:
“孙阿兄,五十年前先帝领大军站在这里时,比你还年轻呢。”
阿浪没回答,木立在地,也没动弹,满脑子只想着一句话:
“白蹄乌昭雪战败之罪”